育儿指南

走近初冬的叶子

走近初冬的叶子

合 肥|董昭斌

那天,穿过行政楼后的香樟大道右拐去教室上课,路上,我捡起了一枚树叶。

这条路刚被学生晨扫清理过,柏油路面和水泥地面轮廓分明,一尘不染。一片泛红的叶子静静地躺在楼梯口灰白的水泥路面上,孤零零的,特别惹眼。我俯下身子,捏住叶柄轻轻的拾起来。我一边行走一边打量着这片叶子,这是一片香樟叶,冬天的脚步刚刚踏进季节的大门,阳光还算温暖,它已经失去了夏日的葱郁与润泽,绿色的叶肉里透出暗红与蜡黄,叶面散布着许多褐色的斑点,浅黄的叶脉清晰得像淮河水系图。

我忽然惊讶起来:如果把它比作人,那些色变不就是白发与昏黄的眼睛,那些斑点是不是该叫做“老年斑”,那一根一根细密的叶脉不就像罗中立《父亲》额头的皱纹?这片叶子竟成了我的自画像!

所有的生命都是相似的,这是自然法则。人到五十,如同秋叶入冬,悄然而至的衰变令人猝不及防,而我,多么的无奈与不甘。

我曾为我的遗传基因骄傲。不少人见到我,说,你可有四十。不管他们是否如同邹忌的妻妾客人那样美我,却有一个不争的事实,我年过半百却青丝不染。

母亲去世前年近九旬,依然白发稀少,少得像早秋时节稻草上的秋霜。我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恭维。与书打交道四十多年,近几年,更是大半时间陪着电脑,盯着显示屏杜撰各种应付检查的材料,是很伤眼睛的活儿,可我不需要眼镜照样能正常阅读,接受文学甘露的滋养。这一点也像我的母亲。她中风瘫痪十几年,躺在卧室的床上,可以准确告诉你挂在堂屋的大闹钟是几点几分。

然而,一切改变都在不经意间到来,像钻过门缝的寒风缠着你,像夜行的猫盯着绿莹莹的眼睛不放过你。

人老腿先老。两年前,去合肥看望住院的同事,下楼梯时,突然感觉右膝关节疼痛难忍,不能自由弯曲。我停了停,扶着栏杆休息。同行的王主席说,你这是膝关节功能退化,老年病,要注意保护。回来后去医院做CT,果然是膝关节骨性关节炎,关节软骨功能性退化,不可逆转。医生是熟人,告诉我,没药可治,叮嘱要注意保暖,不要负重,不要爬山。保校长打电话给肥西盐务局的同学,寄来一袋粗盐,说是热敷能够缓解。

天哪,我得了老年病!

打击接踵而至。一天,单位要来人,中午上班前洗发刮胡子。在镜前吹发梳理,一道白光闪过,我一惊,仔细一看,前额蓬松的头发里夹杂着几根白发,银针一般刺眼。我猜测产生白发的各种原因,心情糟糕透了。不久,眼睛也不那么好使了,药盒上的说明文字怎么也看不清楚。再后来,拿笔写字,眼里却无端地噙着泪,笔下的字很胀眼,字迹模糊一片。不用说,眼睛老花了。

糟糕的事远不止这些。出门后走到半路,常常怀疑门没有关好,城里不像乡下,左右邻舍能相互照应,只得返身回来,看到门严严实实的关着,才苦笑着踏实地上班去。考虑好一件事准备跟妻子商量,张嘴却忘记了要说什么,试图摸索每个细节提醒自己,依然一无所得。偶读一篇精彩文章,决定与学生分享,反复看几遍,满以为记得差不多了,可是一张嘴又想不起那些有趣的字句,只得草草说个大概,弄得说者懊丧,听者无趣。

人生的冬天就这么令人沮丧不安?

据说,这时节最美。许多人呼朋引伴倾巢出动不远千里去乡下,去深山老林,寻找大片大片的枫树,乌桕,梧桐,意杨,毛榉,银杏……看万山红遍,层林尽染,啧啧赞叹“比春天更富有灿烂绚丽的色彩”。朋友圈里时常就有这样的美文和照片刷屏,引来几十次点赞。他们看的就是走进深秋走近初冬的叶子。当初,我也曾这样迷恋过秋色。今日,我的心境竟有了莫名的变化。这些赞美之辞,令我心疼。殊不知,哪一种生命不希望永恒,渴望安然与静美,占据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时间。季节变化是一把无形的刀子,风霜雨雪,阴晴寒暖,折磨每一个生命。生命被迫以各种方式抗争,那些树木最终不得不忍痛割爱,抖落一身叶片,光秃秃的摇曳在凛冽的寒风中。如果说这是美,那么这种美的代价多么巨大!那枝头挑起的红与黄,那满地的落叶,是生命最后的挣扎,悲壮而惨烈。那些生命的盛装是与时光最后的吻别,是赴死的花环,人类却拍着巴掌“酒醉似的喝彩”,忙着与它们合影留念,这何尝不是一种残忍与冷酷?

我又犯痴了,黛玉葬花似的触景生情,睹物思人,像个文人一般忧戚伤感。史铁生曾说过,死亡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。我凝视这片树叶,卵状椭圆形主脉浅黄色,纵贯首尾,侧脉像掌心的纹路,纤细而完整,叶面微黄,泛着蜡质光泽,背面浅灰而晦暗。在这个乍寒还暖的时节,它就别离了枝头,毅然纵身一跃,扑向大地。我问自己,这枚叶子大约相当于人的什么年龄,四十岁,五十岁,抑或六十岁?它肯定不再年轻,它刚刚脱离枝头,飘落堕地,如同人退休了,离开了衣食相托的单位,离开了火热的群体,飘落别处,孤零零地终老。而我还在工作,还奔波在上班的路上,是不是比这叶子年轻,那就是还挂在枝头欲坠未坠的叶子。我是什么颜色的叶子呢?红色?黄色?绿色?不曾有什么辉煌,成不了别人的楷模,也不曾留下什么遗憾,成不了反面教材。我就是一枚很普通的即将堕地的叶子。

既然还在枝头,那我就依偎树冠随风翻飞,不故作姿态做给人看,也无意成为一种风景,这是我生命本来的状态。下一秒是否跌落枝头,并不完全由自己做主。博尔赫斯说的好,死亡是活过的生命,生活是在路上的死亡。一切顺其自然,该来的就让它来吧。

已经是夜里十点。好了,不写了,明天还要上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