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从未见过祖母的样子。旧日曾见母亲于柜中翻出来一小张黑白相,年月经久,斑驳白黄的渍痕模糊了祖母的容貌,相片中她坐在椅上,怀里抱着年幼的父亲。
这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张有关于她的相片。
祖母生于民国年间,出身富贵,因家人不满她执意要嫁与平平无奇的祖父,出阁当日也只让随了一陪嫁姑娘,此后不复往来。祖父读过书,曾于镇上的学校有职,婚后得机外出从商。据母亲说,战乱前祖父在外商事经得颇有声色,亦写得一手好字。我从未见过他写字,自记事起,便见他每日清早起身,梳洗食毕,坐在院子里阅书读报,一待就是一上午。有时他就只是坐着,日光流离,亦不言语,我也仿若从他落寞的背影里望见遥远的陌生的祖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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祖父拖着子女前往镇上的医院,祖母静静躺在床上,如同沉睡一样,时年父亲仅得七岁,未晓生死何意,自顾往床边柜中翻寻物食。以父亲之言,祖母在世只得四十载岁月,婚前风光,婚后不久即在生孩子与养孩子中度日,未享一刻清福。病故后,祖父后半生均活在自责痛苦当中,独力养育几个子女,生活一度拮据,但至离世他亦并无再婚。
学成之后的父亲开始辗转奔波于世。儿子中他排行最小,亦是最像祖父的,聪明勤快,厚道心善,年纪轻轻便经商有道。而商事风云无测,家中境况时有起落,基于一个男子对家庭的担当本分,他从不提及,亦始终保持家中各人衣食无忧,自幼我所得之书册玩物皆是同龄人中最为新奇的,但我并未从中获取过多少快慰。聚少离多,彼此鲜有交流,一个不善于表达情感的男子,对子女之爱大抵也只能寄于物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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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而很早我便懂得察言观色,谨言慎行。月中他归来,大家围坐一圈,餐桌上我尤记他“食不语”之教诲,夜里有时见他独自坐在空荡的屋内吸烟,一袅袅的烟雾飘向昏黄的壁灯,我便知他有心事,于是静静躲在门后望他。窗外漫漫月色如往日般悄无声息覆上树梢。
后来我的性格形成很大程度受到他影响,直至长成,他亦始终隐忍着内心的坚持与苦涩,从不相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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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光初醒,父亲坐在院子里,光束照在他湿润的眼眶中,见我走近,怕生尴尬,忙笑言道:”呵,今日你祖母祭日,也不知何故,近年想起总要流泪。“ 我回头望了屋内的日历,一年又至,父亲也早过半百了。为他续好茶汤,唤孩子回来屋内,留他独处片刻,院里银花的藤枝又缠结攀至高处,隔窗望日光在他背上游走徘徊,不禁潸然。父亲今日忆起骨肉双亲,亦是忆起了自己半生云水生涯,年月换转,于世浮沉,而他早已不复年轻。
我们一直深深爱着对方,从未亲口相诉。
end
关于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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素昕然,广州女子。深谙宋明小品意蕴,闲暇操刀为文,以记人间美好。作品散落于数种媒介。
